曲折尽致——一段园林往事
《江南园林志》为我国近代正式出版的首部园林研究专著，也是我国最早采用现代测绘方法和摄影来勘察、记录、研究园林的专著。作者童寯先生作为建筑学家、教育家，与梁思成、杨廷宝、刘敦桢并称为中国近现代“建筑四杰”，因其对古典园林研究的特殊贡献，也被学界誉为近代园林研究第一人与奠基者。
《江南园林志》一书汇聚了童寯先生在1932至1937年间踏勘江浙沪地区私家园林的成果，内容涵盖数十处私家园林的基本概况、结构特点、历史沿革。全书包含造园、假山、沿革、现况、杂识五个章节，对这些古典园林的布局、叠山、理水、建筑、花木等进行了详尽勘察与记录，其中的步测园林制图精准到令人叹服。书中还对江南古典园林的造园理法进行了深刻剖析，创造性地提出了“造园三境界”“造园三要素”“城市山林”等理论，对中国传统园林研究以及现代园林体系构建具有重要启示意义。如今，书中记载的园林，半数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也正因如此，这些资料才愈显珍贵。
1935年的童雋于吴江——童明提供
1932年，中华大地山河破碎，风雨飘摇。时年32岁的童寯“目睹旧迹凋零，虑传统艺术行有渐灭之虞”，敏锐地洞察到江南园林的珍贵，开始了一项孤独的事业——只身一人进行私家园林的考察。5年多的时间，他利用周末对江苏、浙江地区几十处私家园林进行实地踏勘、调查、测绘、摄影，又广泛收集文献资料，整理成册，完成了《江南园林志》的书稿。没有任何经费支持、很多地方交通也非常不便，年轻的童雋却“忘饥永日”、沉浸在园林的世界中孜孜不倦。战乱中，有些园林已经荒芜，他千方百计地找到看门人、付小费得以入内观看。甚至有两次还被疑为间谍受到警察局的审问。
然而，书籍的出版却经历了漫长的26年。其中之一波三折，或许和先生所总结的园林境界之“曲折尽致”有异曲同工之处。
1937年，刘敦桢将《江南园林志》的书稿带回北京，朱启钤、梁思成看后深感震撼，他们都认为这本书开辟了一个崭新的研究方向，而且整个研究的理论框架非常完善，计划由营造学社作为专著进行刊发。但在排印过程中，卢沟桥事变爆发，出版计划也因此搁浅。朱启钤把相关手稿、照片和测绘图纸暂时存放在了天津麦加利银行保险柜中。不料在次年，天津发大水，存在银行的手稿与资料都被水浸泡、损坏。
不同版本的《江南园林志》
这次出版时机的错失，让书的面世搁浅了漫长的26年，一直到1963年，童雋已届花甲之年63岁时，才得以重现。他对自己曾经逐一亲测过的园林进行了重新整理，对其中部分著名园林中的一石一木，熟悉到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出实景。从刘敦桢先生为此书撰写的序中便可窥端倪：“1953年中国建筑研究室成立，苦文献残缺，各地修整旧园，亦感战事摧残，缺乏证物，因促著者于水渍虫残之余，重新移录付印。其经过可谓历尽波澜曲折；而余身预其事，前后二十余载，自有不能已于言者。”对书出版之不易与曲折再次提及，也明确了这部旧著在新中国建设背景下出版的重要性及意义。
书出版后，已经91岁的朱启钤先生看到后，激动地写信给童寓先生，再次提到此书所历波折、面世之不易以及心中之歉疚、对新书的高度评价：“……此事关系三十年前由营造学社担任刊行。为卢沟桥事变所遭浩劫，以致贻误进展。商务印书馆在京分行如此放弃责任，印未及耳，退回原稿，已属意外打击。在学社南迁之后，此稿又遭洪水浸坏，我之负君委托，惶惶不知所出，至于收拾残存文物中，细加检点，托人携往南溪，交士能兄设法保留，得便奉赵……而老朽于九十残年，竟得再览新刊，其质量已比三十年前之稿本，增加倍藿，而印刷新颖，尤为珍视，惜老眼昏髦之括目细读一番，认为大器晚成，无任兴奋，爱不释手也。”
童雋先生签名赠予叶恭绰先生的《江南园林志》
朱启钤还嘱咐童雋先生送书给他的好朋友叶恭绰先生。1964年的5月，童雋先生亲笔签名的书“承桂辛先生命敬赠遐庵先生并乞诲正”送到了叶恭绰先生手中，其读后，于5月18日写信给童先生表达读后所感。因朱启钤先生已于当年的2月去世，信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伤感：“册首题语知为桂老所嘱，读之尤深怅悼……今桂老已矣，其所蕴蓄均仗诸公发扬光大，一脉相承，庶几薪火相传，冀社会多所贡献。”叶先生后来得知其好友耿鉴庭的儿子耿刘同正在钻研传统园林的相关内容，所以又慷慨转赠。经过了60年的辗转，今天，此书已经被捐赠到中国园林博物馆进行珍藏。
叶恭绰先生读后回信给童雋先生
童寓先生在自序中写道：“吾国旧式园林，有减无增。著者每入名园，低回欷歔，忘饥永日，不胜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吾人当其衰末之期，惟有爱护一草一椽，庶勿使为时代狂澜，一朝尽卷以去也。”
在那样的历史环境下，童雋先生怕这些宝贵的文化遗产随国家危难而消逝，凭单人之力、仅用业余时间创建一门学科，撰写的书稿立意高远、文采斐然，受到很多文学大家的高评，精神与思想高度之令人仰止，都成为后来的学者未能逾越的高山。而这些园林往事的历史碎片，见证了几代人的园林情怀，也让人动容。
作者简介
杨秀娟 中国园林博物馆 党委书记、馆长
参考文献：
长夜的独行者：童雋1963——1983/张琴著.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8
江南园林志/童雋著.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4
供图/中国园林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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