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鸭湖和母亲
曾经，在野鸭湖人还没有湿地和保护概念的时候，人们的思想和生活，就像那时的农村一样，朴素、真挚、清汤寡水，没有浓油高汤，也没有脑满肠肥，有的只是朴实的心和奋斗的精神。
我家住在延庆野鸭湖畔的屯军营村，家里兄妹三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经常饭碗里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油水。然而即使在那个时候，生活也从来没有抛弃我，沾着外公的鞋底板子和唾沫星子长大的母亲将艰苦奋斗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田里家里都数一数二，野鸭湖里的莲藕和鱼虾填充了我的渴望，青菜面汤的日子也总是满载着我们的快乐。
初中毕业后，我已经是村里学问最高的人了。我们村是产粮大村，每年的公粮完成的最好，所以当乡粮所要来村里调个库管员时，村长庄重的拍拍我的肩膀，将我推了出来。当库管员没有工资，但是每天十个工分，活计轻闲很多，月底还能分点余粮，我挺高兴的。
很快，我到了该恋爱的年龄，外公托一个在老伙计给我介绍了个沙厂的女工。这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开朗、温柔，虽然家住城里，可是一点不嫌贫爱富，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她父亲死的早，母亲拉扯着她长大。她知道我家里穷，手里没有多余的闲钱，所以总是很乖巧，很少要我买哪怕稍贵点的东西。我很知足，我想我这辈子要是能和她就这样幸福下去了！
到了该上门提亲的时候了，我问女友去她家该带什么礼物好，她说：“别太在意，随便点吧！”我思来想去，从粮库借了五块钱，象看望亲朋一样，买了水果和奶粉去了。见面的时候老人很亲切，家长里短的聊的很好，我暗暗的想老人对我应该是满意的。
可是当天晚上，女友却急急跑来见我，还未说话，就低头抹开了眼泪。原来，她母亲一辈子穷怕了，又依老规矩，打听到我家穷，怕将来女儿跟着我受苦，不想同意我俩的婚事。
我一下子就急了，火烧火燎的，不几天就上了火，满嘴起水泡。女友也跟着我急，一见我就抹着眼泪，爸妈也开始整天叹气。
那天全家坐在一起商量我的婚事，妈忽然看着我说：“不管同意不同意，这不是还有回礼那天嘛？就冲这份缘分，咱好好招待招待她家，让她娘看看，咱野鸭湖边的人家，啥时候短过吃喝啊。”“可是咱家拿啥招待啊？”“你别着急”，母亲慢慢而坚定地说：“我来弄。”
终于到了回礼那天，女友的母亲、舅舅来到我家，我一看，连同我送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又送了回来，心里顿时很凉。
母亲热情地招呼客人，让父亲、村长、库管长和我陪客人聊天喝茶。而她带着我的妹妹，在灶屋里忙活开了。那时，我也不知道心里憋着一股什么劲，固执地陪着母亲，把院子里打扫干净，水缸里挑满水，蹲在灶屋里要烧火，却被母亲轰回了堂屋。
我在屋里憋闷地等待，暗想母亲到底会做什么给他们吃呢？“吃饭了”，随着母亲一声轻唤，我站起身，惊讶地看着母亲端上的一盘盘菜肴：清蒸槐花、榆钱汤、煎鸡蛋、炸面鱼，中间是满满一盆炖菜，有鱼、虾、肉、土豆、粉条、萝卜、青菜，还有一些我叫不出的原材料。“没啥好东西，都是我们野鸭湖里的土产。这中间这个菜，都是咱这湖里出的，做的也不好，快趁热吃吧……”母亲热情地给给客人盛上白米饭。
村长看着客人们，若有所思地说：“老两口是勤快人，地里家里都收拾得利利索索。养的鸡啊、猪啊都肥的很，再靠着咱野鸭湖养着，你看这伙食，比城里人差哪里去啊？”“是啊”，库管长接着说：“小伙子人也不错，乡里有个公差一直想让他去，只是我这里太忙，过一阵子就放他走。”饭吃的热烈而融洽，只有我吃的心里发堵：“妈肯定把家里唯一那只老母鸡给杀了，妹妹的学费还指着它呢……”
送走客人，我急不可待地回到家：“妈，你咋能把那老母鸡杀了呢？”“傻孩子，我多会杀鸡了？你看看，那鸡不还在呢吗？”我纳闷了：“那这菜？”“哎，你就别傻了”，母亲一边说，一边往一个个空碗里装她那道炖菜：“你去把这碗菜给隔壁李奶奶家送去，她给了咱一根萝卜呢；这碗给对门张婶，她给了咱四个土豆；还有这碗大点的，给屋后王大伯家送去，多亏他家那俩小子，从湖里捞了那么多的鱼虾、泥鳅，还打了那么多只野鸽子……”
妹妹说：“哥，你不知道，妈天不亮就起来了，摘鱼虾把手都划破了，还一根一根地把每根鸽子毛都拔得干干净净……咱妈还跑了那么多家，去借菜……”
我的泪涌满眼眶，刹那间我忽然明白，为何刚才众人大嚼的时候，只有母亲吃着白饭，她只是想尽量剩下菜来，好还邻人的人情。我仿佛看到我的母亲，她使劲睁着她那双有眼疾时刻流泪的眼睛，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拔着鸽子身上每一根细细的绒毛；从来不曾也不愿欠人人情的她，羞涩而卑微地向邻人开口，只是想借几个土豆……
功夫不负有心人，等到女友娇羞的告诉我她母亲开始跟人夸我懂事、孝顺的时候，我俩的婚事也终于被提上了日程，我和妻就这样组成了我们的家庭。我始终没有向妻提起过那顿饭菜的来历，我觉得这顿饭里蕴涵的母爱传奇，若非亲生，绝不会懂。这顿饭虽然很平淡，并无风味，但是它在我平凡的人生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在我的生命里，它曲折轮回，而且轰轰烈烈，总是无数次出现在我思乡思家的梦中。母亲正是由这顿饭，向我的骨髓里注入了野鸭湖人平凡的朴素情感，以及永远昂扬向上的奋斗精神。
如今，野鸭湖已经变成了野鸭湖湿地自然保护区，建起了湿地博物馆，而日子也早已不是过去那种需要野鸭湖的物产来填补生活，我认为，政府既然已经建了保护区，野鸭湖的物产就归那些野鸭子们所有了，正像哲人说的，自然的东西早晚要还给自然。我退休了，现在是野鸭湖的义务保护宣传员，没事我就去湖边转转，如果有抓鸟的捡鸟蛋的，我一概都要把他们劝走，年复一年，从不间断。因为，我是野鸭湖的儿子，我永远爱她。
作者：栗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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